仔细识得薛涛,是因为薛涛笺。薛涛笺,又名浣花笺,深红浅绿明黄的纸上隐隐约约洒满细碎的水印暗花,像极了欲诉而不能言的心思。当这样细密的美,在笔下铺开,下笔时,唯恐字不空灵词不雅,而无法与之匹配。
我常常想,在那样潮湿溽热的蜀地,到底是怎样一个玲珑女子,能够制作出如此精美信笺,她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气度和聪慧。浣花笺的背后,映照着她怎样的人生。
细读《唐诗纪事》、《唐才子传》,“薛涛,幼年随父郧流寓成都,八九岁能诗通晓音律,多才艺。薛郧,仕宦入蜀,妻女流寓蜀中。薛涛十六岁,诗名已遐迩皆闻,父死家贫,遂堕入乐籍,薛涛姿容美艳,性敏慧,声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名倾一时。脱乐籍后终身未嫁。后定居浣花溪”。在这不足百字的简短记录,其中的波澜,隐约可见。波澜起处有飞鸿,这个人,便是元稹。
遇到元稹,不能不说是薛涛的劫。
自古才子爱佳人,从来佳人爱富贵,如薛涛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出身官宦之家,既冷傲独佢,又风情万种,足以迷倒众生。虽过着玉粒金莼噎满喉的日子,但到底身在欢场,她的内心十分渴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安定生活。而如今的元稹,早已抛弃了崔莺莺的深情,一路北上,凭他的才情考取了功名,又被政要的千金看中,招做东床。此时的薛涛与元稹,一个成熟、优雅、睿智,才色双绝,声名远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个英俊潇洒,踌躇满怀,仕途顺风顺水,多情多金亦多才。更要命的是,在薛涛心中,元稹恰恰符合了她梦想中那匹白马的所有条件。
聪明人与聪明人相遇,如此这般,两人一见,诗词唱和,琴瑟合鸣,虽然年龄上相差十一岁,但彼此间那种默契与懂得,想不倾心都难。这种懂得,让阅尽千帆的薛涛,跨过年龄的障碍,放下当时的盛名,从此洗尽铅华,一心一意守着对元稹的那份深情,“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薛涛《池上双凫》),她希望从此以后,可以与元稹双宿双飞,再不分离。
在此之前,我总以为,爱情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懂得”。因为有了懂得,便可以天长地久花好月圆。所以张爱玲遇到胡兰成后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薛涛遇到元稹后写道,“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而读到后来,月落乌啼,一地清霜,终明白,懂得,不过是一场智慧的游戏。男人懂得男人,不一定会是朋友,男人懂得女人,亦不一定是爱情。
最终,胡兰成抛下张爱玲,决绝而去。若干年后,尽管,胡兰成后用了许多笔墨,深情款款地回忆与张爱玲的种种,但那不过如宝玉悼晴雯,写《芙蓉女儿诔》一样,文采飞扬,词藻华美,却看不出有多少伤情在里面。这样的怀念,像是获得一张名画后于上题跋,多多少少有些华丽的作秀成分。
最终,若干年后,功成名就身居相位的元稹,想起薛涛,却在去接薛涛的路上,被另一个姿色诗情皆出众的女子刘採春,绊住了脚步,终未能与薛涛见上一面再续前缘。
尽管,元稹曾写下千古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尽管,他后来与薛涛仍有诗词唱和,还写下了一首相当有名的诗《寄赠薛涛》:“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但我相信,那决不是元稹有多么思念薛涛,只不过是一场文字游戏而已。
对于这样的男人而言,江山折腰,功名误人。爱情不过是蜻蜓点水,如华裳卧柜,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披哪一件,都有炫耀的意味。遇到这样的男人,女人的爱情,不死亦死。
可是,谁能逃得过命运的安排呢?薛涛不能,张爱玲亦不能。
所以,薛涛诗里透着无奈:“风花将自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张爱铃的文字里透着忧伤,如她这般骄傲的女子,即便姿态“低到尘埃里去”。终是无法留住自己的爱人与想要的爱情。
懂得,是一杯蛊,饮过之后,所有的男女之情,再无法在心里掀起高潮。薛涛在以后的日子里,在锦江的浣花溪边,过着清苦而寂寞的生活,张爱玲在美国的寓所中深入简出,不问世事。“小李飞刀成绝响,世间再无楚留香”,经历世事,她们内心通透薄凉,在怀念中郁郁寡欢,孤独终老。
而对于内心深处渴望成功的男人来说,宝马香车,美人如云,只是扶摇直上后的囊中之物。欲取欲舍,不过是一转念而已。对于他们来说,懂得,只是红尘之上的清澈与惺惺相惜,是人生旅途中酣畅淋漓的过招;懂得,不是情之必然,与真实的生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