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 月
　　“你们重庆哪儿都好，就两点特别的——冬天特别冷，年味特别淡。”老董叼着烟，扯着半边嘴角含糊不清地说着。
　　老董的老家在北京大兴。在他离家那阵，大兴还只是个县，如今，已经是《五环之歌》里那个比六环少一环的区域了。三十多年前，老董因为工作关系来了重庆，又娶了个重庆女娃儿，此后便极少回老家过春节了。
　　习惯并没能成自然，老董至今无法完全适应重庆的气候——自然，南方的“魔法攻击”式寒冷，即使是本地人也未必受得了。但跟桌上的另外三个人比起来，老董穿得也过分厚实了些，就连“小太阳”都是挨他最近的。
　　“腊八节杀年猪，还不叫有年味嗦？”他媳妇白了他一眼。
　　“我们那儿的腊八隆重多了，那天起就开始准备过年。”老董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开始背起了从小念到大的儿歌：“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离桌子不到十米的厨房里，正在酝酿一场盛大的农村宴席。
　　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包农家乐、杀年猪、吃刨猪汤，成了重庆人热衷的年终活动，老董媳妇那帮老同学也不例外。
　　从老家出来前，老董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杀年猪，对于他们那代灾荒年生长大的人来说，细米白面、鸡鸭鱼肉是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想。后来生活变好了，老董常说，自己天天都像在过年，就连杀年猪这项年度大型活动，也渐渐消失了隆重感。但每到杀猪那个环节，大家还是会把其他事情暂时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围观操刀师傅的手艺。
　　猪是早早就预定下的，日子一到，二三十个老同学便拖家带口来到农家乐。杀年猪一般是在十点前进行。老板有心，给两口大白猪的颈子上都挂了红绸花。院子里，长条凳、大脸盆、木架子已经准备妥当，操刀的师傅吧嗒吧嗒烧完一根烟，冲站在院墙下的“丘儿”们使个眼色，“丘儿”们会意，一把揪住了猪耳朵就往院子中间走。
　　大白猪们似乎也知道情况不妙，连连后退，并发出凄厉的叫声。但两百多斤的猪儿终究拧不过几个年轻力壮的“丘儿”，迅速被按倒在长条凳上，师傅操起尖刀，利落地扎进猪颈，刀把一旋，再抽出刀尖，殷红的猪血哗啦啦流进地上摆的大脸盆里。直到猪彻底不动弹了，“丘儿们”才松开手，帮着师傅架起猪准备开膛破肚。
　　虽然是血腥的场面，但围观的人却不约而同露出期待的神色。就如张爱玲在《童言无忌》所写的那样：“……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门口停着塌车，运了两口猪进来，齐齐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掀开一线，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
　　等到中午一点过，年猪已全部料理妥当，被一一端上桌。烧白、鲊排骨（粉蒸肉）、滑肉片、盐煎肉、炒猪肝、毛血旺、火爆肥肠……最末了是一盆排骨莲藕汤。
　　新鲜的农家土猪肉吃起来有种令人愉悦的香甜感，再加上是用大柴灶料理出来的，吃起来更是格外的鲜美。席间，大人们推杯换盏，孩子们大快朵颐，全然忘记了刚才血腥的一幕。
　　老董夹起一块火爆肥肠送进口中，谁想到弯弯拐拐的肥肠内壁暗藏了一粒花椒，一时间，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席间发出一片善意的哄笑声。“改天来我家，让你们尝尝我做的腊八蒜烧猪大肠，没花椒也一样香。”老董说。他跟花椒这种奇葩调料结下的梁子又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