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老瓜爷，90多了，曾是种地的好手，犁、耧、耙、耘，耕种、扬场，无不精通。听我爹说，往年生产队的时候，秋收割麦，总是他在地头一声悠长的“开镰喽——”，一个盛大的收割季节才宣告开启。
　　老汉也为此自矜，这种自矜在他儿女的名字上便能看出来：大儿子“开镰”，二儿子“满仓”，女儿“谷米”。女儿谷米，是老瓜爷的眼珠子。
　　而庄稼谷米，是太行山区农作的魂儿。跟朴质的太行山一样，谷子，是最没富贵气的庄稼。在北方山地，它和玉米、高粱一起，构成了秋中国的基本景观，太普通，太常见。
　　山地地浅土薄，庄稼长不好；谷子却皮实耐旱，不嫌弃。谷子随缘，春天谷雨时，播“植谷”；夏天墒情好，种“麦茬谷”；麦收后不落雨，换一种“六十天还仓”的晚谷。“白柳沙”“狗蹄子”“刀把子齐”“黄毛谷”“白母鸡嘴”“红黏谷”“黑黏谷”……总有一种谷子，适合咱那土地。种迟，种早，不拘，都在秋天收获。当然了，它们总会储存一点时间的印记：生长期越长，产量越高，越好吃。
　　大田、水田，先尽着玉米、豆子和芝麻；谷子呢，种大田里，更好，种山地里也不次。
　　有种诗性叫软香细雨，譬如燕子呢喃，月色娇柔，寂寞深闺里几许闲愁；而谷的“诗性”与此无关。谁让它皮实呢？皮实得有点粗粝。“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谷”，春播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旱年也能收三分。
　　它的诗性，是它体内流荡的浩浩长风，春风拂过，夏风裹过，秋风一脚脚走过。中秋时节，谷子渐变，变出了一地枯金。
　　谷子齐刷刷低头，把穗子低到不能再低。谦恭的态势，像是对人，像是对地，像是对整个世界。在这群谦卑的庄稼中间，人会沉静下来，想点什么，想得远了，就变成了一株谷子。
　　谷子还是那么低头安静着，它们的黄和阳光的黄交叠起来，四下折射，形成一种流荡，一种旋涡，一种逼迫。索索索索，谷子和谷子在耳语，谷子和风在耳语，谷子和阳光在耳语。你听到它们耳语的同时，也觉察到了它们的呼吸，它们吸进去的是热气，呼出来的是凉气。呼、吸之间，谷香就发散出来，是原香，是毛香，是让人幽幽融入其中的那种宁帖之香。
　　谷穗里面的福气正朝着美好的生活鼓出来。你闭上眼睛，头脑中万籁齐鸣。睁开眼睛时，谷地里又一片宁静。秋日的太阳依旧高悬，一溜一溜的谷地，在风中起伏。
　　谷子低头，必有大好的人间。远处是庄稼回笼的村庄，人们就要来到谷地挥镰收割了。
　　谷收回来，掐穗，碾压，扬簸，入仓，上磨，脱皮，黄橙橙的小米，熠熠流泻在眼前。
　　人生再大，不过是一日连着一日。一日三餐，侍弄好，日子就爽了。谷跟玉米、麦面一起，构成北方的小日子；凡如烟火，也贵如烟火。“小米粥，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衣食饱暖，曾经就这么简单。
　　我有个远房爷爷名叫“米虫”，有个叔叔叫“米仁”。老米家还有叫“米蛱儿”“米豆”的。有米，就能活人，活下去，就有希望。
　　有个故事说，一个农民，一生勤俭，临终跟儿子交代：“我这辈子没给你留下啥财产，只在土窖里存着两缸东西，不到灾荒饿死人的时候，不要打开窖门。”儿子一生没遇到大灾荒，一直未打开窖门。去世前也给儿子留下同样的遗嘱。孙辈赶上三中全会好时候，再不会有饿死人的年月了，就好奇地打开了窖门。他看到的是，两大缸谷子，颜色已发白，但没生虫，没霉烂，仍然能吃。
　　谷子耐旱，也耐时间打磨，历久不渝，大香无味。那是一种有来历不张扬的君子品质。
　　米，是我的姓氏，至今我被长者称作“小米”。我曾觉得我的姓氏如此琐碎和实际，像没有恋爱的婚姻，开门见山坐实了烟火日子，不带一丝梦想的气息。
　　多年以后，才识得小米的朴雅，它是籽粒的精华，是花朵历经季候修成的正果，是雨露、日月凝结的养分。新谷米，真香啊，煮一锅粥，会漂起一层金黄的米油。村里一老者跟我说：乡下好哎，年年吃新粮！新米，新豆，啥都是鲜的！你们城里人尽吃仓里的陈米！陈米哪有新米香？
　　对新粮的喜爱，是不分身份阶层的。幼时家贫，逢开学，交学费拿不出钱，爹就碾了谷米，背到村西乡政府门口，竖个木片写着：卖新米。不到半天功夫，就被抢光了。
　　母亲在世时，每年总惦着送新米进城。新米煮粥，米粒软糯，隐隐有果香粮香秋风香，喝进肚子，满腹锦绣。
　　我在北方的婚礼上，也见过谷草谷米：新娘下轿，婆家人持谷草迎新；新娘身边，一路撒下剪碎的谷草彩纸……
　　谷子在人生盛事中，有美好的祝祷之意；又似乎隐喻着，繁华过后，日子终会落到朴素的烟火。
　　五谷，是生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