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鉴
　　佝偻着身板，着一件褐色长衫。手揣在兜里，慢慢踱步于老街。迎面的人，神态怡然安详，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渺渺茫茫青云路，洋洋洒洒圣贤书……”那婉转悠扬的川剧，从他身体里传出来。此刻，他脸上的皱纹，随着音乐的节奏在舞蹈。老人是一阵古韵绵软的风，挟裹着冬日懒洋洋的暖阳，缓缓吹过。温馨，清冽，有韵味。
　　来凤驿古旧的小巷深处，常常会遇见这样的“川剧达人”。随身携带收音机或者MP5，一路音乐，一路摇摆，那感觉既怀旧，又新潮。路过年轻人投去羡慕的目光，踩着逶迤流波，心情愉悦，脚步轻松地慢慢离去。
　　这位七旬老人，面容清瘦，精神抖擞。家住幸福巷尽头的小四合院里。院子旧，花木却新鲜。整个园子被浓郁的芬芳氤氲着。偶尔有小孩儿在树下捉蛐蛐，年轻的小媳妇在晾衣服。厢房边上搭了个小竹笼，两三只鸡鸭从笼子里走出，大模大样，目中无人。一条小黑狗在院里蹿来扑去，不知在玩着什么开心游戏。清晨或者黄昏，老人喜欢独自站在院边石头上，脚下是青青野草，几朵小花羞答答开着。他既不看狗，也不赏花。手里拿着他的“核武器”，跟着节拍大声唱着，时而嘴角挂笑，时而眉头微蹙，时而点头哈腰，时而噘嘴耸鼻……音乐完全勾去了他的魂儿，他沉浸在这简单的美好里。老太太坐在矮凳上，手捧筲箕，不理他，只理菜。
　　这老夫妻很有意思，几乎形影不离，但极少见着他们说话。没事时，他们就静坐院坝，在弥漫的川剧声中，看鸡鸭嘎嘎乱飞，打闹追逐。
　　邻居或者亲戚过来串门，和他们聊起桑麻稼穑，但老人三句不离本行，很快聊到川剧。一说到川剧，老人就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完全变了个人，脸上顿时洋溢着少年的纯洁光芒。
　　这川剧有味道啊。老人说，听了几十年，入骨了。川剧的唱词啊，幽默又机趣，生活味浓得很，是用最典型的四川话唱的，听起来那熟悉的乡音就直往肚腑里钻，巴适得很。呵呵，更不要说，小时候看川剧才叫难忘。变脸、托举、开慧眼、钻火圈、藏刀，那才叫个安逸。那时候，来凤驿的南华宫、万寿宫都有戏台子，逢年过节，出名的戏班子轮流来唱戏。过年，硬是要从初一唱到十五哟。天天晚上乐！那时我们还小，晚上大人要去看戏，不准我们去，说我们要打瞌睡。我们就偷偷跑去看。哪会打瞌睡呢？戏台上，敲锣打鼓，唢呐箫笛一吹，我们小娃儿的魂儿都跟着飞起来咯。等那穿戏袍着长袖的生旦出场，大家就屏住呼吸看戏：十年寒窗状元梦，九考不第成老翁，八股文章未读懂，七窍不通告上峰，六神无主把壁碰，五体投地腿打红，四十大板还在痛，三年不敢会亲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派胡言！我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叫一个绝！……说着说着，老人情不自禁哼唱起来。
　　他满是褶子的脸舒展活泼起来，眼神如鱼儿在记忆里游来游去。川剧里藏着他清澈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他精神的故乡，存放着无限的美和快乐。如今的他，看戏太难，便找到了这么个时髦玩意儿，享受起那美好来。
　　五月的一个傍晚，一阵喧嚣，接着鞭炮炸响。这是来凤驿有人驾鹤西去的习俗。有意思的是，这条老街，老人去世后，不是请乐队来吹拉弹唱，哭哭啼啼，而是播放《打饼》《裁衣》《柜中缘》《迎贤店》《陈姑赶潘》等川剧名曲。丧礼简单，爱流行音乐甚过川剧的年轻一代，依旧懂得，并尊重老人，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为他们送别。
　　昨夜，一场狂风暴雨。今晨，天空低垂，细雨还在淅沥。再次路过院子，鸡鸭关于笼中，小狗已不知去向。老太太倚门而立，黯淡空洞的堂屋前，她黑亮的忧伤在流淌的川剧里隐隐绰绰，无边雨丝依旧飞扬着川剧的无穷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