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的树
当我们走向傍晚，看见惊飞的云
在窗匣里奔突。面前，群树宽阔如幕
藏起一缕昏光的陡峭，和沉默的气味
这种苍凉的背景我们无法逃脱
寒春，起身照镜，一棵树便升起
在噪声里，融入我身体
此刻，令人想起某年四月初临的痛苦
想起你溺亡的碧海般的天空
那里有陌异的故事与熟悉的忘却
有漂浮的树枝在经年的郁悒里
过去的一切，变成庭院中的暗示
变成春天般的构思
生长、漫溢、迷惑……
我们谈论一棵树何时开花，又何时
给解冻的土地逐渐上釉
雨落入万物的耳朵里，将秘密摇撼
我们如同传说那样，来到树下
寻找沸腾的星群

裂帛之书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李商隐

积水令人目眩，在午夜你望向
沉疴的月光，想象它，如何被一片
枯叶所击落，又是如何恰好落在
你眼前，仿佛赶来装饰一场寂寞
或是来测量你——影子的归程

南风在镜子里渐远，你用舌尖
舔去夜色身上的盐，在灯的背后
有人相爱，然后老去
你散失的答案与残存的天赋
都已蒙上一层虚无

不要怀疑了，宁可相信自己身在歧途
为了成为那些不寐者的同代人
你必须让晚潮浸透书页
将未寄的信嵌入礁石，那些你从未
启齿的谬论，将会被谁阅读、揣测

像危险的伏击，怦然一声
瓦解一片旧的花园，那苦涩的露珠
正被时光独饮着
而更多事物久久缄默，仿佛不曾
从旁观者的位置上离开寸步

思远道
你的良辰正在积雨，空山的鸟声
令深渊欢喜极了，你将掠过
眼睛里的飓风，抓一把，藏进袖子
随即若无其事，像拥有一个
严肃的秘密。为了耳朵能够
听懂玄机，为了嘴巴能够抵达庄严
为了晴空含泪，叶簇缤纷
犹如一首杰作被忽略的命运
那隔夜的景色也并未等来问津之人

你难道不是所有未完的篇章？
不是奇迹的低语？所有高涨的书籍和灯
都像游荡的箴言，在丰足的
梦与醒之间，击中早晨的舷门
当道路夸张地耸立在你面前
你已经明白了时间的底细
你的工作是为那些蒙昧的脸孔卸妆
这惊心的技艺，使你常常要感受虚幻
而虚幻也正组成了你自身的一部分

拟古
月下听逝水，听罅际吹来的风
星夜的衮衣暗自生旧，柳枝里
匿藏着前朝的墙垣。骤雪奔突
撒尘般拂拭行人阴晴的脸
而勃郁的幽径，绽开你埋掉的
春天。当羁途已被人遗忘
时辰倾倒着你的寂寞，那积雪的
松林中，有一种陌生的简洁
与壮阔。或许是为了提振我们的死
或许是为了活着而噤声

而今而后
每天，那扑向空白的努力
又会折向自身。我为了摹绘
镜子里陡直的光，使自己变得
如群山般沉缓。毕竟，我的天赋
在于坐在爱的人身旁找寻末日般的
平静。在于痴迷宿命——
接受事物的教育和写作的劳动

我要承认，我并非是一切的例外
最细微的钟声，也可以圈禁我
我缺乏一种无限，一种悲剧开始的
震悚感。我总是在意义丛林里
不懈走着，为了验证梦的坚硬
与夜晚的斑驳。我不存在任何见解
别问我，时间到底脱落了什么

去观察各式的眼睛，在贫乏年代
涌入的细雪和尘土。穿过松弛的原野
抚摸一朵云掉落的碎屑
晚餐在静穆里，呈现出罐头般的
昏聩。我置身其中
感激诗的宽忍与慈悲
是的，我在说感激

碧色地带
河水仅剩残余的一洼，变成
和柳枝一般的静物，市声在不远处的
隆冬里断断续续响着
一颗星旁逸而出，但并不尖利
天空拖载着盐和伤口，回答河床上
裸露的谜。那碧色的轮廓看上去
如此虚弱，像谁的湿发
在遥远的夏日，被燥风拭除
也像舒展开的脏衣服，令人难过
而我经过时，曾感到恍然
感到美的极致竟如此多褶
如此充满了歧义，我没有太多勇气
回避事物朴素的注视，就像我
没有勇气回避朴素的汉语
在我身上合拢成某种独一无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