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嘉陵江下游，有块凸起于江心的巨石，历经千年激流不倒，曰碚石。江畔那座小城因而得名，叫北碚。这似乎是说，小城的名片理当属于江心那块了不得的巨石。但让我最爱的，并不是它，而是遍及小城大街小巷的法国梧桐。
　　第一次踏足北碚时，是盛夏，前后左右的绿意，呼啦啦一下子涌了上来，在迷蒙双眼之际，也让炎炎烈日躁动而起的闷热倏忽远去。四下望去，吸引我眼球的不是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商家，而是一棵又一棵叶阔干壮的法国梧桐。那一片又一片阔大的树叶，以及白中带点粉绿的粗大树干，让我油然而生一股喜爱之情。此后，留足北碚的我爱上了一件事——踯躅在铺着一块块彩砖的人行道上，头顶一片片梧桐树叶，拥抱最安静的那个自己。
　　在中国，被誉为最美的梧桐树城市共有七个，除了青岛和常德还未落下我探寻的脚步外，上海、南京、杭州和武汉，我都先后抵临。在七城中面积最小的北碚，更与我有着不解之缘。在亲临那几座城市后，我发现，唯有北碚的法国梧桐才能触动我心。但我爱的，不是法国梧桐的植株本身，而是北碚的法国梧桐。
　　北碚的街道很窄，窄到两车并行通过，都显得拥挤，窄到在街道这边，可以清楚听见街道那边行人的私语呢喃。或许，正是因为这窄窄的街道，北碚的法国梧桐才别有情趣，才意味深长。它们本是沪上来客，树龄都比较长，大多在70岁以上。上世纪30年代，著名爱国实业家卢作孚心血来潮，从上海法租界运回一批法国梧桐幼苗，种植在了北碚的土地上。从海滨来到山地，幼苗们没有水土不服，长势旺盛，通过一茬又一茬繁育，不几年就弥漫了北碚窄窄的街道。街道这边的法国梧桐枝丫，伸向街道那边，街道那边的法国梧桐枝丫，伸向街道这边。它们在车行道上空，你侬我侬，亲密地拥抱在一起，撑起一片独属于北碚的葱绿清新的小世界。
　　这样的北碚法国梧桐，自然会收获到我最真挚的爱意。但即便真爱，我也没有搞清楚北碚街头到底有多少棵法国梧桐。只记得在街头漫步时，入眼最多的树种是法国梧桐。北碚的法国梧桐不像武汉杭州的那么高大，让人生出只手摸天的感觉，但它自成一派，在离地两三米高的地方伸出少则三四根，多则六七根分枝，像摊开的巨大手掌一般，等着你去亲近、去爱慕。
　　几乎所有在北碚的人，不管是常住居民，还是一晃而过的旅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爱极了法国梧桐，即便春夏，它会制造不少让人难以忍受的飞絮。这种爱，或许源于北碚这个小城因法国梧桐栽后而兴吧。在上世纪30年代前，北碚只能算江畔小村，少有外人知道。但法国梧桐带来的兴荣，使得它渐与北京上海齐名，成为抗战时期第一版联合国出版的中国地图上仅标识的三个城市之一。此一时期的北碚，吸引了数以千计的文化教育界名流巨擘竞足。在这里，老舍留下了《四世同堂》，梁实秋写下了《雅舍小品》，林语堂疾书出《风声鹤唳》。名流巨擘的争相蜂拥，为北碚这座江畔小城注入了厚重的文化底蕴。
　　再难有哪座小城能像北碚这样，给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典雅感觉。北碚的法国梧桐自带的诗书气质，赋予我爱它的各种饱满理由。我爱春天的北碚法国梧桐，在和暖的春风里，它的枝丫上会在一夜间冒出一颗一颗嫩绿的芽孢。我爱夏天的北碚法国梧桐，它用阔大的绿叶，舍身忘我地为人们挡住灼热的日光。我还爱冬天的北碚法国梧桐，脱去一身绿装后，干净整洁的身影，总让人情不自禁去拥抱。我更爱秋天的法国梧桐，它的深绿被秋风一下又一下地吹成淡绿，又被涂染成鹅黄色，再到亮眼的金黄色，各种颜色交织变换，像神奇的魔法师，营造出千变万化的自然之美。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在元朝诗人徐再思的《双调·水仙子·夜雨》，我们看到秋天的梧桐似乎是典型的“愁情”代表。事实上，像徐再思这样把梧桐当成“愁情”的诗人不再少数，又如南唐诗人李煜写下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唐代诗人孟郊想到了“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而诗仙李白也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之叹。但秋天的北碚法国梧桐，你最难感受到的反倒是被诗人们写尽铅华的愁情。
　　在深秋，一夜秋风吹过，只要你不贪恋床上的那点温柔慵懒，起个大早，出得门去，就能看到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满地金黄的落叶正诱惑着你去踏足，而后你会唯愿一路往前，踏叶走向天涯。大概，北碚法国梧桐的诱惑，不仅在于它妆点小城的无私绿意，更有它在喧嚣的尘世里，让人回归宁静后，又生出一股跋涉欲望吧。